多年前,我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我不知道老槐树有多少岁了,只是母亲每说起这棵槐树总要加一个“老”字,语气里有亲切和尊敬的味道,仿佛是说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老槐树的确很老,到了夏天,它的枝叶发散开来,形成一柄巨大的绿伞。我仰望着老槐树,看不到树顶,觉得这棵树的树顶一定连着高高的天空。
唐诗中有“居高声自远”的句子,说的是蝉在高树上,声音自然传得远。夏天的午后,绿槐深处响起蝉鸣声。树荫匝地,遍地清凉。午后的小院,有“蝉噪林逾静”的效果,仿佛进入某种宁静平和的状态,时光也跟着慢下来。我在院子里摆弄泥巴和花草,父亲和母亲都在午睡。有时我放下手中的泥巴,坐在地上发呆。炎夏午后天最炎热,可有老槐树的护佑,我不觉得热。那种心境跟“心静自然凉”差不多,时光缓,岁月慢,长大还是那么遥远的事,急什么呢?
宋代苏轼在《阮郎归·初夏》中写道:“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意思是,夏天一到,高树上蝉声阵阵,和暖的风微微吹起。蝉的叫声单调嘶哑,算不上好听。母亲说过它们叫的是“知了——知了——”,所以我们把蝉叫做“知了”。它们知道什么呢?知道绿槐为什么这么高吗?知道这棵老槐树上还有多少它们的同伴吗?知道秋天还有多远吗?蝉应该什么都知道吧,它们跟树亲密接触,朝夕不离。它们与季节达成默契,夏天来赴约,秋天准时告别。
有时小院的午后是热闹的,比如同伴们来找我。小伙伴要粘知了,手中的竹竿轻轻一搭,耳听得蝉一阵嘶鸣,竹竿的一头已然粘住一只蝉。被粘住的蝉叫声不那么从容了。小伙伴把蝉递给我,我的手不小心一松,蝉逃走了。同伴们怪我,我却有释然之感。
逃走的蝉又回到了绿槐深处,继续高歌。我知道,蝉只能活一个夏天。为了短暂的一个夏天,蝉在地下已等待了数年。长大后我读到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骆宾王天生傲骨侠气,身陷囹圄,依旧不改初衷,写下这首《在狱咏蝉》。诗中他以蝉自喻,表达自己心性的高洁,也表明自己对国家的满心赤诚。我恍然明白,原来蝉还真是一种有品格的小生灵呢。
蝉是抗争者,也是修行者。蝉的生命,是有禅意的。如今我坐在老屋的檐下,听绿槐深处的蝉鸣,有了这样的豁然和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