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去成都。
因为去了就不想回来。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
巴适,耍都,慢生活……这样的词儿,就像一个个痒痒虫儿似的,从脚底板往上钻,奇痒难耐。
更何况,还有草堂朝圣的诗心、淡泊宁静的向往、锦江春色的眷恋、窗含西岭的醉意。
于是横下一条心:偏向成都行!
从飞机的舷窗看,群山环抱的四川盆地,如同稳稳的摇篮。熊猫一样的成都,四仰八叉地躺在摇篮里,神仙上帝也甭想拽起来。成都不是现在才这样气度从容,从古蜀国时就是如此。“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因地势而成就人文,自成一体的蜀文化,已积蓄数千年。万事不着急,真趣且徐徐,寄居天地川岳之间,什么烦恼琐事能胜得过这珍贵而曼妙的人生呢?看透了这一点,谁都能做成都人。于是,我在去过成都数次之后,便吟过一首《望海潮·成都》:
“无双天府,锦官城阙,西南福地人间。琼玉石溪,楼台竹雨,春风沉醉千年。诗国共川烟。世上逍遥客,无任流连。酒醉桃花,琴挑明月,是前缘。
此中风物陶然。品锦江一水,蜀郡三山。今古等观,扬雄老杜,人生窄窄宽宽。晴雪映层峦。浮云宜换取,半亩田园。收拾光阴些许,林下种幽兰。”
当年李白在《蜀道难》中,把入川写得比上青天、比攀登珠穆朗玛峰还费劲,虽然极尽浪漫夸张之能事,却也将蜀地与世隔绝的别有洞天描摹出来。所幸者,今日入川不须天梯石栈,不用登绝地、涉险关,只要买张高铁票或飞机票,一顿饭的工夫,就能唱出京戏《取成都》了。
出了机场您就会发现,成都每天都在给自己敷面膜——空中那层薄云的保湿效果极好,水水的,润润的。走在街上,不闷不热,时有江风从花岸上吹过来,清香拂面,浓一会儿,淡一阵儿,好像赴会的仙女们,三三两两,从你身边经过一样。为什么说是“仙女”呢?因为只闻其香,不见其人,非我等肉眼凡胎所能识者。
一
我这个人,就喜欢胡思乱想。我忽然觉得,做客成都,最“巴适”莫过于住在合江亭附近。合江亭,好像是一把折扇的扇子轴儿,府河与南河,如同这把折扇外边的两根大骨。唰啦啦一打开这幅“锦官城”扇面,成都市内东、北、西三个方向的美景,似乎都是以此为圆心铺展开来的:府河、兰桂坊、安顺廊桥、太古里、大慈寺、人民公园、宽窄巷子、武侯祠、锦里、青羊宫、四川博物院、百花潭、杜甫草堂……您瞧瞧,锦城佳处几乎被“网罗殆尽”了吧?
不妨干脆就设计这么一柄扇子,把游客们想看、必看的景点,在扇面上一一标注出来,再添上相应的写意山水画,岂不是一件既实用又美观的旅游文创产品?如果这个创意成功,还可以在此基础上,邀请市民游客一起评选出“锦城十六景”,全面展现古都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然后制成丝巾、手写本、蜀锦、小屏风什么的,或许会受到海内外广大游客的青睐与欢迎。一把小折扇,说不定能扇出大风头儿。岂不妙哉!
我定居的城市北京,遥距成都近四千里。跨越千山万水来到锦城,却觉得熟似故里。诸葛亮的祠堂、刘玄德的陵墓就在车水马龙的闹市区。杜甫老先生的草堂也近在咫尺,尽管后世不断帮他扩建增容,好像“孤苦无依”的老杜其实是个大庄园主。
走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总觉得熟人众多:刚刚和我擦肩而过的,或许就是文采飞扬的司马相如,看他那春风得意的模样,肯定是因《子虚赋》名满蜀中,又赢得了美人的芳心。低着头脚步匆匆的那个年轻人,也许就是杨慎,他背着行囊正要进京赶考,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高中状元郎。旁边酒楼上纵情大笑的是不是李白?那魔性狂狷的笑声除了他还能有谁?堤岸上走过来的那几位,中间的中年男子莫非是李冰太守,他正为修筑都江堰的事殚精竭虑。坐在城南杨柳堤上侃侃而谈的帅哥,是苏东坡先生吧?他讲学的口音,这儿的人一准儿最熟悉……
二
成都几千年的历史,古迹和故事一样多。比如成都北糠市街有座瘦瘦高高的“字库塔”,紧邻着繁华喧嚣的太古里,仿佛一位戴峨冠、穿竹布长衫的老者,两百多年来一声不吭地注视着眼前的芸芸众生。“字库塔”建于清中期,灰砖仿砖木结构雕砌而成,主要功能是用来焚烧废弃的字纸。老年间,人们敬惜字纸,凡有墨迹的纸张,如果舍弃不要,便要集中到“字库塔”内焚化,以示敬意。据说在南方地区的州城府县,乃至乡镇村庄,以前都有这样的“字库塔”,只不过有的地方叫“敬字亭”,有的地方叫“惜字塔”。过去常有背箕老人,每天沿街捡拾字纸,然后送到“字库塔”焚化,为子孙日后金榜题名积福积报。
北方有没有呢?民间很少见,官家却不少。比如北京孔庙二进院落的西南角,就有一座绿琉璃瓦歇山顶的“小庙”,学名叫“焚帛炉”。修得精致小巧,就是“小庙”的门口熏得有点儿发黑,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跑进孔庙玩儿,还把小脑袋伸进炉内一探究竟,只见里面乌漆墨黑的,都是烧燎的痕迹。长大了才知道,那是历代祭孔大典之后,用来焚烧祝颂的祭文的专用地方。除了孔庙,天坛、紫禁城、历代帝王庙里都有。天坛里大的那个叫“燔柴炉”,9个小的叫“燎炉”,其功用大约相同。历代帝王庙里有两座,一座绿琉璃瓦的,一座灰琉璃瓦的。绿琉璃瓦的焚化皇帝亲笔写的祭文,灰琉璃瓦的焚化遣官(代祭官)的祭文。
和南方敬惜字纸的“字库塔”相比,旧京的“燎炉”似乎更是一种朝廷仪式和身份的象征,与社会生活关系不大。在北京的市井街头、里巷坊间,我还真没见过一座类似成都“字库塔”的遗存。现如今,人人识文断字,纸张也不再是稀罕之物,敬惜字纸的观念好像离我们渐行渐远。以前老先生们裁下多余的纸边纸角留下备用的好习惯,也比较罕见了。在成都,在糠市,在“字库塔”前,我深切体会到,我们血脉中对文化的敬畏需要永恒延续。
三
由纸我又想到了造纸的原材料——竹。在北京展览馆一年一度的“全国文房四宝艺术博览会”上,四川夹江县的竹纸,是可以与安徽泾县的宣纸“分庭抗礼”的。我曾买过夹江的六尺竹纸,质地绵厚而白细,写起字来,吃墨较多,若作榜书,效果颇佳。四川竹纸以淡竹的嫩竹子为原料,此乃就地取材的范式。川中多竹,成都尤甚。不但毛竹、慈竹、麻竹、斑竹广布,而且北方少见的方竹、紫竹、刚竹、棕竹、琴丝竹等,也挺拔于成都的溪桥巷陌,随处可见。根据公开报道的数据,眼下成都的竹林已达103万亩,空中俯瞰,蔚为壮观,堪称是大熊猫的“第一粮仓”。或许对成都人来说,对当地的竹子耳熟能详,也可算作“成竹在胸”的一种别解。
行走成都,竹文化如影随形。江岸上的竹丛深深浅浅,寻常小巷的门旁街口,总有数竿修篁滴翠。人过竹下,清淡的竹香相迎,若遇蒙蒙细雨,便是唐宋诗境了。说到这儿,自然而然想起唐人刘禹锡开创的“竹枝词”,最著名的那首是“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竹枝”是古时巴渝人流行的一种民间腔调,分上下句,抑扬顿挫,连绵不绝。刘禹锡入川后,在此山歌的基础上,开创了“竹枝词”这一雅俗共赏的文学体裁,沿用至今。至于为什么叫“竹枝”,并无定论,或因当初有竹笛伴奏亦未可知。当然,古时竹子的妙用远不止于制作笙管笛箫,或者填词作赋。最烧脑的奇思妙想,当属精于治蜀的诸葛亮丞相。汉代蜀人已经懂得如何利用当地的天然气资源,谓之“火井”。到蜀汉时期,天然气的浅表资源已经不便采集使用,怎么办呢?诸葛亮命人将斑竹中通,然后探入土层,引天然气上来,把竹管当成天然气的输气导管,上置锅灶,煮制井盐。其火与盐,真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此举不亦奇哉!其中既有孔明之法,自然也有川竹之功。
成都附近的竹海,大大小小有好几个,和江浙地区的竹海比起来,它们似乎更显得恣肆不羁。或许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那些清瘦挺拔的身姿:他们肩并肩、根连根,站成疏阔狂野的阵势,不惧风雨,自由生长,凛然伫立,雄强刚毅,昂然天地之间,塞正气于虚怀,秉节义于中通。像不像子路、荆轲、颜真卿、文天祥、谭嗣同诸君子?在我看来,简直神似!记得贵州安顺的明代文庙里,大殿的廊柱石质而方形,方柱四角皆雕成竹节状,取方正有节之意。以竹为君子之道,不正是中华文脉的图腾之一吗?
以竹为美,有大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