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常熟古城有一条南赵弄,能以姓氏冠街名,自然是因为其中住了一户有名的人家。这里曾住着一门诗礼簪缨的赵氏家族,其中最有名的是赵用贤、赵琦美父子。赵用贤,明代隆庆五年(1571年)进士,官至吏部左侍郎。赵琦美,得父荫官至刑部郎中。两人均为明代著名的学者和藏书家。南赵弄内至今存有一处“脉望馆”,便是赵家遗存。
说到“脉望”,唐人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记载,书中蛀虫名为蠹鱼,蠹鱼若三次吃掉书上“神仙”二字,便能化作“脉望”。《仙经》中说读书人拿着这脉望观星,就能招来神仙一同飞升。以书虫脉望作为藏书楼的名称,赵氏父子的一片爱书嗜书之情表露无遗。
明清两代常熟的藏书家,被称为虞山藏书派,开风气之先的便是赵氏父子。此后,又有毛晋“汲古阁”、钱谦益“绛云楼”、钱曾“述古堂”、瞿氏“铁琴铜剑楼”等,藏书大家迭出,藏品宏富,以至于到民国时期,曾任北平图书馆馆长的著名目录学家袁同礼先生在《明代私家藏书概略》中说:“明万历以后私家藏书,当以海虞为最盛”,海虞即常熟之别称。
近代中国,战乱纷起,文明蒙尘。常熟这座江南小城亦屡遭兵劫,尤其在日寇侵占东南期间,大量古籍藏书散失毁坏,更有不少流落海外,令人痛心不已。幸而此时,以郑振铎先生为代表的有识之士站了出来,郑振铎与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张元济等人在上海成立了“文献保存同志会”,动用一切力量筹集资金抢救图书。
后来,郑振铎在《劫中得书记》序言中提到:“然私念大劫之后,文献凌替,我辈苟不留意访求,将必有越俎代谋者。史在他邦,文归海外,奇耻大辱,百世莫涤。因复稍稍过市。果得丁氏所藏《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六十四册,归之国库。”
郑振铎特意提及的这部出自常熟赵氏脉望馆的书,便是他救书活动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一页。
元代是中国古代戏剧的高峰,但由于年代久远,留存数量不多,民国时期常见的剧本只有明代臧晋叔《元曲选》中所选的杂剧一百种。而其实赵琦美在万历年间担任京官之际,从宫廷所藏和朋友的秘本中刻意搜求,也抄录完成了一部内容更加丰富的元明杂剧集,其中既有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等名家的名作,也有许多无名氏留下的剧本,共计有242种,其中一半以上堪称海内孤本,珍贵异常。这些剧本都由赵琦美亲手校勘题跋,钤上“脉望馆”的印章,所以被称为《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
此部书后来辗转于钱谦益、钱曾、黄丕烈、赵宗建、丁祖荫等收藏大家之手,直到1937年丁家败落后出现在了苏州书商“来青阁”的贩卖书录之上,共三十二册,开价千元。
郑振铎听闻此事后,立即筹款赶赴苏州,并允诺第二天前去取书。谁知隔天书商就传来消息,那三十二册已经被古董商孙某买走,且那人还购得了另外半部三十二册《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现在书已完璧,不再出售。
郑振铎不忍放弃,又前去与孙某谈判,结果对方狮子大开口,直接要价万元。好在有郑振铎的朋友暨南大学代校长程瑞霖等帮忙筹措款项,最终以九千元的价格成交。郑振铎说,为了收书,他“费尽了心力,受尽了气,担尽了心事,也受尽了冤枉”。
郑振铎在评价这部《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时说:“这个收获,不下于‘内阁大库’的打开,不下于安阳甲骨文字的出现,不下于敦煌千佛洞抄本的发现。”能和这些稀世遗珍并列,足见此书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分量。日后,郑振铎出任新中国第一任国家文物局局长,耗尽心力让许多流落域外的珍贵古籍与文物回到了祖国怀抱。
遥想几百多年前,在那座江南小城的南赵弄中,当赵琦美推窗远望,见到漫天星斗灿烂,是否恍惚间也化为了书虫脉望,为着保护中华文脉而踌躇满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