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泗浦，是贯通太湖与长江的一条河流，从常熟入境张家港，经凤凰、西张、塘桥至鹿苑与盐铁塘连通。盐铁塘，是西汉时吴王刘濞为转运东海盐铁而开凿，与江堤同向，最终汇江入海。

　　历史上的黄泗浦港，就在黄泗浦故河道的出口处。

　　很难想象，千年以前，这里是波涛万顷的江口海域，曾发生过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化交流壮举。

　　唐玄宗天宝二年（公元743年），日本遣唐学问僧荣睿、普照等几经周折聘请高僧东渡传戒，56岁的扬州高僧鉴真慨然应允。随后，鉴真携弟子准备东渡，经历五次失败，依旧痴心不改。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已双目失明的鉴真，搭乘日本遣唐使船，从黄泗浦港出发，第六次扬帆东去，这次终获成功。

　　黄泗浦，由此赢得了“福地、宝地、吉祥地”的美誉。

　　穿越历史云烟，品味着鉴真大师发愿东渡的壮语：“是为法事也，何惜身命？诸人不去，我即去耳！”一种坚如磐石的意志，一种矢志不渝的情怀，一种义无反顾的坚韧，让人久久感动。

　　一

　　沧海桑田，昔日的黄泗浦港已不复存在，展现在眼前的是总面积约1.2平方公里的遗址。

　　黄泗浦遗址先后进行了七次挖掘，已发现了六朝至唐宋的房址、河道、仓廒、古井、灶坑等诸多遗迹，出土瓷器、陶器、铜器、铁器、木器、骨器等文物达6000多件。这些，证实了黄泗浦作为长江下游港口集镇曾有的辉煌。

　　据《重修常熟县志》《重修常昭合志》记载，黄泗浦港作为出江要塞，直至清代依然是重要港口，只是从明代嘉靖年间起，江岸线大面积北移，江心沙洲侵蚀出江通道，泥沙淤积，河道变窄，运力下降，逐渐失去了昔日贸易大港的光辉，繁华一时的黄泗浦港，变为一个内陆村镇，港口职能废弃。

　　如今，黄泗浦故河道已经湮灭，曾经的主航道只留下褐色的河床，其上依然呈现出清晰的水流痕迹，让人想到大河流淌的模样。一条与普通乡间河道并无差别的狭窄支流，沿用了黄泗浦的名称，残留着一丝穿越时空的表情。

　　黄泗浦遗址的后续挖掘，发现了一大片分布规整的唐代建筑遗迹。起初，考古专家认为这是一座大型客栈，但随着代表一定规格建筑的部件瓦当、石佛像、刻有“释迦如来舍利宝塔……民安兵戈永息”等佛语铭文砖，以及莲瓣纹碗等大量文物的出土，一座规模较大的佛教寺院遗迹呈现在世人面前。

　　这座寺院，正是尊胜禅院。

　　根据《常熟县志》记载，尊胜禅院建于梁代大同二年（公元536年），此后禅院多次兴废。北宋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改名为净居禅院，后毁于明代。《海虞别乘》中描述过这座寺院：“寺有瑞石像，铭曰：素台月举，腾光于梵室；妙趾神行，布武于椒殿。”发掘的地基遗迹显示了这座寺院的建筑特征与悠久的历史：砖木结构的地基由木头或石阶相连，褐黄色的土壤里蔓延着已碳化的古树硕大根须。

　　当年鉴真就住在这座寺院里，等待第六次东渡。

　　站在黄泗浦故河道边，遥想当年，这里激荡着泠泠水声，远处，长河丽日，帆樯往来，映衬着一片江南盛景。身边，巨大的树冠从色彩鲜艳的寺墙倾斜而出……

　　二

　　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鉴真可称为最有光芒的人物之一。

　　鉴真生于唐垂拱四年（公元688年），俗姓淳于。14岁在扬州大云寺出家，曾游学长安和洛阳，后归扬州大明寺讲学。鉴真熟悉佛教经义，对于文学、艺术、医药、建筑等均有深入的研究。

　　从天宝二年冬开始，鉴真带弟子与匠作多人扬帆东渡。十多年间，出生入死，历经失败，从未放弃。特别是在第五次东渡中，由于海上暑热和大风的侵袭，鉴真不幸染病导致双目失明。然而，这丝毫没有动摇其决心。第六次扬帆，终于在日本九州秋妻屋浦登陆。

　　一位故去千年之人，就这样以友好使者的身份，携带东方文明的神韵，撩拨着后人的思绪。

　　在研究鉴真的过程中，越深入就越觉得如“盲人摸象”，只能摸到局部。他在日本传戒十年，不仅传授佛教戒律，而且广为传布中医、中药、饮食、建筑、雕塑、文学、书法、绘画、饮茶等。

　　在黄泗浦，当地同志带我认识了榄仁树。树不高，树干散射开来，红褐色叶子大如人脸，仿佛可以在上面描上五官。据说，当年鉴真在尊胜禅院等待第六次东渡，闲暇之时，就喜欢到榄仁树下记笔记，记载的大多是中医药材知识。笔记里提到蔓菁、芦菔、苦荞、苍耳等，并一一加以说明。说苍耳制成白色粉末，内服，皮肤会白嫩如玉。认为荨麻遍体多刺，细刺虽有毒，但并不厉害，皮肤接触会起风团。但荨麻可以用来治疗风湿，将荨麻敷在风湿初起的关节上，身体其他关节的疼痛也会跟着消失。其中也记载了榄仁树，说榄仁树子具有清热解毒功效，可以治疗上火引起的咽喉部位疼痛咳嗽，也可以止泻……

　　因受鉴真影响深远，上世纪九十年代，日本友人专门来黄泗浦探寻中医药的渊源，察看中草药的种植情况，探求鉴真医药笔记里关于中医药的奥秘。

　　当年鉴真虽然双目失明，但能通过口嚼、鼻闻、手摸、耳听识别草药的品种和功能。他将荨麻、榄仁树子等中草药晒干、研细，和水做成药丸，为当地百姓治愈了许多疑难杂症。

　　鉴真对日本的影响如“一灯燃百千灯”。

　　鉴真在奈良讲经传律，得到日本朝野广泛敬重，被封为“大僧都”，统领日本僧尼，后又尊为“大和上”。当地专门将一座已故亲王的旧府邸赐予鉴真，用于修建寺院，这就是唐招提寺。鉴真亲自主持修建的这座寺院，也成为学习戒律的道场。

　　唐招提寺建筑结构采用中国传统的榫卯结构和梁、柱、斗拱传力系统，保留了唐代寺门、窗、顶形态，呈现出唐代建筑的朴素大气，成为最美的寺院建筑群。此后，日本佛教建筑中几乎都能找到唐招提寺的影子。

　　不仅寺院，民间建筑也逐步在格局上效仿、技术上学习，借鉴唐招提寺浑厚严整的整体性和美观性。

　　现在，唐招提寺静静伫立在奈良城西，虽经千年风雨，依然保持着一份从容与古雅。

　　有时候，由某件事物就会想到某种情境。当我面对黄泗浦遗址，仔细打量尊胜禅院残留的地基，凝神间，眼前似晃过无数唐招提寺的图片。那一排排柱子与正梁、楣梁相互连接，排铺的瓦片遮蔽房顶，鉴真及一众弟子，穿梭其间。

　　三

　　时间是翻动历史的犁杖。现在，这一片曾经的繁华海港，正以一种新的方式走进现代人的视野。

　　围绕黄泗浦港和鉴真，当地政府整合不同时代对鉴真的纪念遗迹，配以广场、照壁、长廊，开辟出东渡苑景区，包括东渡桥、经幢亭、诗碑亭、鉴真东渡纪念馆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青草的香气，我流连每一个景点，一草一木似乎都闪动着鉴真的风骨与神韵。

　　经幢亭是东渡苑景区中最早建立的有纪念意义的标志物。1963年，为纪念鉴真逝世1200周年，特意在黄泗浦旧址设立一座制经幢。

　　沿着一条专修的石子小径，走近仔细端详。经幢分为顶盖、主体和底座三部分，正面刻有“古黄泗浦”四字楷书，镂刻精致，造型美观。

　　鉴真东渡纪念馆安置着鉴真塑像，面容慈祥温和、安静肃穆，周身满溢着坚毅决然，站在塑像边，给人一种灵魂的震颤，耳畔仿佛响起他雄壮的声音：东渡未成，心愿未了，岂能享福求安……我看着他，不由心生一种奇妙的感觉，那双眼虽盲，目光却锐利，仿佛可以穿透芸芸众生的内心世界。

　　黄泗浦遗址边新建了一座寺庙，名叫东渡寺。东渡寺旁边的碑亭，刻有唐代日本诗人阿倍仲麻吕在黄泗浦起航时创作的一首诗：“万里长空色绀青，举头一望起乡情。遥怀今夕春日野，三笠山巅皓月升。”

　　走出东渡寺踏上东渡桥眺望，顺河道遗址向北，是成片绿油油的稻田。一片绿色中，忽有白亮亮一片，那肯定是黄泗浦河了。偶有葱茏的树木，几户民居在树叶间隙闪现。再远处，是炫目阳光，是蔚蓝的江湾。

　　千万不要仅仅停留在一片景区的观感，当地政府开始思考鉴真东渡精神在这片土地上的价值。

　　黄泗浦遗址，被列为2018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因此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申遗的推荐点位之一。

　　江海交汇现文明，帆影重叠续千年。这里是吉庆、古朴的人间福地，有着百折不挠的精神源泉。

　　古老的黄泗浦，理应在时代辉煌的浸润中泛起更耀眼的光芒。

　　黄泗浦部分水系已经疏通拓宽，开挖湖泊产生的土方堆筑起大小不等的山体，并保留大量的原生态绿植。按植物风貌命名为桃花岛、梅花山、海棠岛、乌桕岛以及樱花大道。

　　就是眼前这片江湾，连带着周边的绿树、花草、竹林、农舍，正成为对外展示文化、生态、形象、创新的窗口。

　　千年黄泗浦华丽变身为一位青春焕发的女子，向人们款款走来，仿佛能听到那曼妙的足音。

　　鉴真东渡是不朽传奇，鉴真东渡精神仍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