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连着山,逶迤在赣闽边界。从江西瑞金城往东南约15公里,便到了叶坪镇华屋村。
夏末秋初,一阵急雨刚刚停歇。从村头沿着游步道,可以一直走到华屋村的后山蛤蟆岭。雨后的山岭,绿意更加深浓,密密实实的林木拉开一个半圆弧的弓形,环抱着整座村庄。细细观察,发现其中生长得最为茂盛,并以绝对优势占据后山高地的,是松树。
华屋的松树,是有故事的。1934年10月,红军长征出发前,17位华姓后生栽下了17棵松树。后来,他们全都牺牲在了长征途中。
我的目光越过纷乱的杂草和矮小的灌木,投注于树底下立着的一块方形石碑。石碑上,简要地记载着一个人的生平:“华崇煌,男,1908年出生,红一军团战士,1932年参加红军,1934年随部队长征,长征途中牺牲。”简短的文字,显得坚硬而生冷。如果将之放进浩阔的时空里,却足以激荡出意味深长的留白。
长征,2万5千里,那条路多么漫长,于他而言又多么短暂。文字上方,一颗鲜红的五角星静静地凝望着人间。红,是华崇煌生命的底色,也是华屋的底色、瑞金的底色、中国的底色。
我对象征着华崇煌的那棵松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转身,又与更多这样的松树劈面相逢。每一棵松树,都拥有自己的名字:华崇宜、华崇森、华钦恩、华钦仑、华质彬、华钦柏、华钦梁、华崇沂、华桃生、华德和、华树生、华钦材、华德思、华崇松、华钦遥、华崇球。这一块块石碑,一个个名字,如此集中地呈现出松树与一个姓氏、一座村庄和一段历史不寻常的关系。
是的,华屋,是著名的红军烈士村。这17位被后人刻下名字的华姓后生,都有着相似的简短生平,都没有活着回到这座村庄。只有他们亲手种下的17棵松树,还挺立在密林中。有的根枝相连,像携手的兄弟;有的独自站立,像落单的孩子。但无论如何,它们都有着同一个生长方向,朝着天空,朝着阳光,永不止歇地引颈张望,就像当红军去革命时那一份热情似火的决心,就像1934年10月那一场义无反顾的出征。
风掀动阵阵松涛,仿佛低声的诉说。我围绕着那些苍劲刚直的松树和碑文,一遍一遍地仰望着,阅读着。这17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开始是平民的儿子,后来是党的儿子、国的儿子。他们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他们的音容笑貌只能在后人的讲述和人们无尽的想象中复现。
为了纪念那些英勇的烈士,人们又在松林间建起一座红军烈士纪念亭,他们把这17棵松树称为信念树,把这片小树林称为烈士林。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聆听故事,祭奠先烈。在讲解员深情的讲述中,总有人会发出难以遏制的啜泣声。
事实上,信念树的故事远未结束。在烈士林的东北面,又开辟出了一片青年林,十几株幼树正沐浴着阳光,茁壮成长。华屋的后人,凡是参军入伍的,都会来种上一棵青松。像先辈们那样种一棵具有象征意义的松树,已经成为华屋人的一份特殊传承。
可以想见,这些生机蓬勃的小树苗,有朝一日也将长成一棵棵参天大树,华屋的后龙山,会越来越茂盛,越来越葱茏。它们不仅守护着家园,更守护着代代相传的精神和信仰。
与之相对应的,是华屋人郁郁葱葱的新生活。
环村庄缓行,可见标志性的入口景观、宽阔的广场、气派的红军祠,村里还设有篮球场、农家书屋、农民戏台、医疗卫生室、老年颐养之家等。我还记得,前几年,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来到华屋,代表中国作协捐赠了3千册图书。那些书,现在就摆在农家书屋的书架上,滋养着村民们的文化生活。
66栋白墙黑瓦飞檐的三层小楼,错落有致地排列在村庄里。全村家家户户都已搬进了新居,自来水、卫生厕所、光纤宽带一应俱全,房前屋后栽花种树、干净井然。我想起晋代葛洪在《抱朴子·钧世》中所言“大厦之壮观,华屋之弘丽也”。昔日与贫穷为伍的华姓子孙,如今真正实现了华屋在汉语中的释义。
在新居的一侧,是村民们着意保留的七栋低矮土坯房,那是烈士们住过的房子。经过修缮之后,成为一处可供游客参观的传统农耕文化图景。人们在这里寻觅烈士的踪迹,也在居所的新旧比照中再次印证着自己所拥有的幸福。
如果往远处张望,可见村前的田园上,建有大片的蔬菜基地。村民们用革命一样的干劲,在这片红色的热土上,种油茶、种毛竹、种果蔬,成立专业合作社,建立电商基地。连接319国道的入村桥和村内循环路修起来了,沿山脊的5千米环山游步道也修通了。收获的竹木蔬果,源源不断地运往村外……
华屋人还在缓坡地上养蜜蜂,他们生产的蜂蜜,便以“十七棵松”为名注册了商标。青松,是他们脱贫致富的力量源泉。他们知道,这甜蜜的日子,离不开栽松人和更多革命者的流血牺牲。
一边是种养,一边是旅游。到去年年底,华屋村民的年人均纯收入已达1万5千多元,在小康之路上阔步前行着。他们在华屋红军祠的主墙上,镌刻下“永远热爱党、永远跟党走”10个大字,表达着他们对新时代最真挚的情意。
苍穹之下,青松为证。清澈的河流绕村而过,天南海北的游客纷至沓来,欢声笑语回荡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