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兄永旺,谢世有年,他的音容笑貌,依然在我心中。他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文艺报》总编辑。他大我五岁,但显得比我年轻,人高马大,风度翩翩,不驼背不弯腰,走路稳稳当当,让人想起绅士这个词。他在任上,我们很少来往,后来住进同一座高楼,成了邻居。尤其在他退休之后,我们来往便多了起来。
《文艺报》原是中国作家协会名刊,后改为报纸,改为报纸后的第一任总编辑就是谢永旺,副总编辑为著名文学评论家陈丹晨。从1949年起,该刊主编都是文艺界声名显赫的大家,如茅盾、丁玲、冯雪峰、张光年,以及后来的冯牧、孔罗荪。在当年,报纸上常出现的大部头评论文章,出自谢永旺、陈丹晨之手为多。他们二位都属于学者型评论家,学识深厚,文笔老到,让我们高看。后来,我们成了邻居,谢兄住十层,陈丹晨则与我同一层。我的对门是后来任中国作协外联部副主任的陈喜儒,他是著名日本文学研究家兼翻译家和作家。隔壁是作家邓友梅。那时,都还年轻,各自忙碌于各自的事业,但邻里和谐,常打招呼。在春节,登门拜年,是常有的互动和礼节。
谢兄永旺是河北三河人,家住在燕山山前那一片平川里。他老家的风俗习惯与山川地貌,与我故乡扎鲁特有很多相似之处,所以有着很多的共同话题,每每谈起,总能牵动乡愁那根敏感神经。他毕业于兰州大学,对母校的感情极深,有很多往事让他动容。我们所谈的大多是童年往事和家中亲人,很少谈起工作往事。每当下午四时余,我们下楼,坐在楼下花园那棵蓬勃大松的绿荫下,读报,交流一下新近新闻与社会事件。他的谈吐总是很文雅,也很有见地,从无过激言辞,对人的评价尤其温和,公允。这与他工作岗位上的历练有关。对时事的看法,也很是透彻,眼光锐利,很少带有情绪。在他身后,从众友人的怀念文章里,都能读到他谦和的人品。这是他最为珍贵的一面,难能可贵。在他生前,总有与老同事老朋友相聚的照片,由刘锡诚兄发于朋友圈。他们是同事,又是老友。锡诚兄是著名的学者和作家,也是身负重任的人物,他们友情深厚,很是可贵,也让人羡慕。
每当清晨,我与谢兄相约下楼,电话那边是嫂夫人王伟极具优雅的声音:好,我叫老谢下楼,你在楼下等着。一起晨练、散步是我们二人的约定程序,去处有地坛公园、青年湖公园、滨河公园。他更喜欢去青年湖公园,原因是有湖水,游人也相对少。他也喜欢花木,我们二人老家都在农村,与花木有着发小般亲密友情。以上三处公园,一到春天,花木繁盛,长得热烈。他的花木知识很是丰富,什么花几月开,如数家珍。楼下的滨河公园,少说有几十种花木:连翘、迎春花、玉兰、山桃花、美人梅、紫荆、茱萸、二月兰、紫叶李、樱花、桃花等相继开放,使人目不暇接。我们二人,可以说是它们的第一个观赏客。而青年湖公园的荷花、睡莲也很是喜人,他极喜欢荷花,随口吟哦宋人杨万里的诗句:“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发音极准,节奏感很强。
有一次在观荷中,发现一只小乌龟,趴在一块浮木上,也在观荷。他笑着说,此公比我们更喜欢荷花,乘着舢板来观赏,可见其痴迷程度。接着他又担心起小乌龟的生存状况和安全来,接连几日来看它。这片湖水,不适合龟类生存,不知何人放生于此。后来就不见其踪影,谢兄一直在念叨它的处境。
青年湖公园的金叶女贞树一旦开花,满园飘香,它的香味很是特别,类似桂子香,也有些不同。我们坐在湖畔长椅上,闭目享受。他建议,让我为金叶女贞写一篇随笔,于是我遵命,写了一篇小文,发于《解放日报》,他很开心,并有鼓励。
一般而言,我们二人从东门进入青年湖公园,由南岸往北绕去,中间,有片刻休息,让湖风吹拂我们半白的发丝,看湖中游船游来荡去,看水鸟飞起飞落。而后起身,登鸿影亭。此亭为青年湖公园最高处,是一座塔形建筑,可俯瞰全湖景色。
有一天,他谈起所登各地名亭,有些动情。他说那时年轻,腿脚灵便,气宇轩昂,感慨也多。而今白发覆额,登高亭,气力亦不足,只有望亭长叹了。也叹,同登名亭的各位老友,大都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于是我想起唐人李白所登劳劳亭的诗作,并念给他听:“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诗很好懂,犹如白话。就是说,天下最伤心的地方,就是这送别的劳劳亭。春风也会意离别的痛苦,不催这柳条儿发青。他说,此诗他也会背诵,如今老了,诵来有些伤感。他又说,送别有两种,活着送别,是为友情,日后可再聚,而死后送别,则为永绝,永不再见。死是自然规律,不可违,最终化作一撮泥土而已。变作泥土好啊,何必依赖金缕玉衣呢?在我百年后,不希望入住公墓,不希望开追悼会,躺在一处向阳的山野,最好依山傍水,头顶有蓝天白云,可闻得风声鸟鸣,就好。人是自然人,回归自然是最佳归处。听罢此言,我也有些动情,说,我与兄同感。于是我们相视而笑,下得亭去,各自回家,饮茶午休。
再去登鸿影亭,已是孤身一人,想起谢兄,心中的思念不言而喻。他住院医治期间,给我发一微信,算是最后的道别。他说,非常想念河边那些拂动的垂柳,以及那些依时而来的花花草草,尤其想念楼里各位老友。余,来日无多,嘱咐老友们,多多珍重。
鸿影亭,余何忍再登?虽然在那里留有谢兄那文雅的身影,然而,总是一闪而逝,犹如一丝湖风,一拂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