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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镜
向生而死,向死而生
2020-11-18 10:32:00  来源:检察日报

  

  《苏格拉底之死》是法国画家雅克·大卫在1787年创作的油画,现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苏格拉底临死前专注谈论,弟子们大放悲声,这惹恼了苏格拉底,他训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之所以把我老婆孩子打发走,就是怕他们在这里哭闹,没想到你们也一样。对送来的那杯毒酒他毫不在意,仿佛那是给他解渴的一杯水。

  我们活着的人都没有体验过死亡,所以大部分人都觉得死亡是一件冰冷恐怖的事情。但正是因为恐怖和不可回避,人类在充满敬畏之余又怀着刻苦的穷究之心。

  “三天三夜极度的痛苦,然后死去,这种情况也可能随时落到我的头上。”他想,刹那间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一种常有的想法很快就使他镇静下来:“这种事只有伊凡·伊里奇会碰上,我可决不会碰上。这种事不应该也不可能落到我的头上。”——这是列夫·托尔斯泰著名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的片段,而这部小说被认为是文学史上描写死亡的巅峰之作。法国作家莫泊桑曾经感叹说:“(看了这部作品)我的全部创作活动都算不上什么,我的整整十卷作品分文不值。”我们要从文本的意义上透彻死亡的内涵,不妨从这部小说开始。

  我们很多人忌讳死亡这个话题,更有人把所有的对死亡的恐惧转移到对权力和金钱的争夺和血脉的延续上,以此来对抗生死。其实,我们生命的意义,是由我们对死亡的看法来决定的。

  死亡是人类永恒的话题,是所有生命的终点,是人世间最公平也是最残忍的事件。面对躲不开的死亡,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街头乞丐,都拥有着太多恐惧和遗憾。大书法家王羲之在他著名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中写道:“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突出地表达了这一“恐惧和遗憾”。

  20世纪初期,德国历史学家斯宾格勒曾经指出:“死亡,是每一个诞生在光线之中的人的共同命运,在对于死亡的认识中,产生了一种文化的世界景观,由于我们具有这种景观,便使我们成为人类,而有别于禽兽。”他还说:“人类所有高级的思想,正是起源于对死亡所做的沉思、冥索,每一种宗教、每一种哲学与每一种科学,都是从此处出发的。”纵观历史古圣前贤、高僧大德,横看世界名人和各个宗教,都对死亡有着很多的论述和感慨。尽管这些论述和感慨出发点、遵循的教义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即承认面对死亡时会有恐惧和遗憾,而且各自在用不同的方式方法试图减少面对死亡时的恐惧和遗憾。

  从古至今,死亡就像一面透心镜一样照映着人们的真实面目。细致到我们身边的个例,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和一个视死如归的人信仰和价值观截然不同;扩散到地域文化,一个热爱自由和生命的古希腊人和一个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人对待死亡也是大相径庭的。从地域文化上来说——古埃及人重死轻生:其实我们从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首的金字塔就能看出古埃及人多么重视死亡,不仅陵墓如此雄伟壮观让现代人都没辙,还把亡者肉身也制成永久保存的木乃伊。古埃及人认为死亡只是生命的开始,人是会得到永生的,所以他们才会建造一个坚固的金字塔来保存完整的肉身。

  埃及全境没有留下活人的建筑遗迹,因为连王宫都是胚泥建造,他们不关心生前的居所,认为那只不过是一段旅程的歇脚处,而陵墓,才是他们永久的住所。

  “未知生,焉知死”,从孔老夫子算起,中国古人历来轻视死亡这件事。在对于死这件事上,儒家让人们体验崇高,而道家则帮人感受自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中国历史上,就算是一个不识丹心为何物的走卒贩夫也能在危急关头,豪气冲天地一激动来那么一句!因此,中国从古至今,这种为道义和信仰而死亡的例子数不胜数。

  重义轻身,这是中华文化的特质。儒家提倡“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说白了就是要老子投降没门儿,大不了要命一条!中国人将生死关系到了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荣誉上面,于是就有了许许多多名留青史的死亡案例。

  道家认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说白了就是生又怎么样呢,死又怎么样呢?其实道家是以高于人的上帝视角来看待人的生死,从宇宙中来看渺小的人类的死亡,不过是一粒看不见的尘埃起伏。人在天地之间,不过是白驹过隙的瞬间,生死只是气息的聚散而已,所以不执着于生,不执着于死,顺其自然就好。

  古希腊人完全是儒家思想的对立者,用一句话说就是:“蝼蚁尚且贪生,老子就是跪着也要活下去!”在悲惨中生活也胜于最光荣的死亡。和东方人宁死不降的态度相反,他们军队统帅会要求士兵们被俘虏之后向敌人投降以保全自己的性命。特洛伊的战争中赫克托尔之死就是很好的例证,而阿克琉斯死亡之后也说:“我宁愿活在世上做人家的奴隶,也不愿统率所有死人的魂魄……”

  平时唯唯诺诺却在死亡面前眼睛不眨的儒家学士,和平时争强好斗却在死亡面前脚软的古希腊人真的是一百八十度大反差。但是我们不能说孰是孰非,因为他们的文化背景和价值观不同。

  人确实是伟大的,他可以对自己的生存方式作出千百种设计的构造,使人类历史的风云画卷犹如万花筒般变幻不定;但人又是渺小的,他无力改变无数人类个体在经历千百种不同人生后单调而不变的结局——死亡。正是这不可阻挡和不可逃避的死亡,使人类智慧而骄傲的心灵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就生命过程的本然状态而言,虽然人与动物、植物一样,都要经历由生至死这一或长或短的自然过程,但人与动植物的不同之处在于人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这一有限过程,进而力图将更多的生命内容注入到这一有限过程之中,让这些生命内同在生命过程终结之后,仍存在下去并为其他生命共同分享,从而使有限生命过程所容纳的全部生命内容产生无限的尊严、价值与意义。

  关于死亡,我很喜欢蒙田说的话:死对人充满了爱。死亡被人类深深地误解着。死亡是温柔宇宙,哪里能够找到死亡?如果没有死亡,哪里能够出现生命?死亡是美丽庄严的,死亡是我们的权利。死亡是温柔而安详的,它有着无边宽广的胸怀。所以终其一生,我们要学会体面、安详地迎接死亡。人类能够死,真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我们在自然面前以手掩面,却仍将手指稍微分开一点点,因为我们心中有某种欲望,使我们无法不去偷窥死亡之貌。”耶鲁大学医学院教授舍温·B·努兰在《死亡之书》告诉我们,即便我们躲避死亡,躲避死亡的话题,但是它依然悬停在我们的头顶上,永远不会离去。我们年轻的时候,它犹如海市蜃楼;等到我们人到中年、老年,它会越来越清晰,照亮我们前行的路,也让我们回望行过之地。

  显而易见的是,大多数的人面对死亡的时候,会恐惧和遗憾,这种恐惧和遗憾也绝不会因为他地位的高贵或他财富很多而有丝毫的减少。所以,唯一能够安慰心灵、平衡恐惧和遗憾的就是活着时做人的正直、胸怀的坦荡和良心的安顺。堂堂正正为人,清清白白处事,无怨无悔。这个时候,也许我们应该想起舍温·B·努兰的另一句话:“死亡的艺术,就是生的艺术。”反之亦然。

  柏拉图的对话录《斐多》写的是苏格拉底面临赴死之际,与其门徒就正义和灵魂不朽的讨论。这部小书最好的译本是杨绛先生翻译的,这是她在女儿和丈夫相继离世后为了支撑自己,全身心投入的文字结晶。也许,苏格拉底对于灵魂不朽的论证并不令人信服,但是想象他死到临头仍侃侃而谈的从容,却令人痴迷而心向往之。在并不太长的未来,我们都会与所爱的人阴阳相隔、生死两忘,而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珍惜共同拥有的时光,执子之手,相伴相随。(作者:王健彬)

  编辑:丁鑫